你断舍离我留念想,各有所求
齐鲁壹点
文|张泠
过去的日子不富裕,精打细算中,人们习惯节俭,物品省着用,日子慢慢过,细水长流。衣服,大人穿完孩子穿,老大穿完老二穿;东西,新的不舍得用,旧的只要没坏便舍不得扔;食品,粗茶淡饭能吃则吃,不丢一粒米,不舍一口汤。如今,生活条件好了,物品的更新迭代让人目不暇接。鲜衣美食中,人们习惯于恋新弃旧,“一次性”生活物品日渐增多:一次性餐具、一次性床单、一次性内裤……若有人恋旧、想“多次性”使用,便被劝诫要学会“断舍离”。可偏偏有人难断舍离,喜欢循环利用,喜欢留念想。“断舍离”与“留念想”本非势不两立,断有断的道理,留有留的理由,生活中大可不必为此劳心志、苦筋骨。
你有情,我有意,当留则留
耄耋之年的姥姥,很传统,爱怀旧,但并不拒绝接纳新生事物,她只是不喜欢时下挂在一些年轻人嘴上的“断舍离”。
“姥姥,要搬新家了,你柜子里的这些包、盒子是不是也得挑挑拣拣,没用的咱就不要了吧?”准备帮姥姥收拾物品的丹丹,打开柜子,看着摆放得井然有序的包袱和盒子问道。
“丹丹,姥姥的那些东西你可别随便动,那都是她的念想,她都有数的。”妈妈走过来制止女儿。
“丹丹,东西我都挑拣好了,搬家的时候直接装箱就行。”正在客厅看电视的姥姥听到外孙女的问话回应道。
“姥姥,”丹丹偎向姥姥,“妈妈说你那些包包里装着宝贝,我能打开看看吗?”
“哈哈,好,来,姥姥领丹丹看看!”姥姥笑着,缓缓站起身“这是我的私人博物馆,今天对你免费开放。想看哪个?”
丹丹的目光首先投向最大的包包——一个现代的纳物袋,从透明处可以看到里面似乎装着一床被子。姥姥说那不是被子,是褥子,是她结婚时的嫁妆。“六十多年了,您还留着?”丹丹瞪大了眼睛。姥姥说当年洋布很金贵,但老姥姥还是坚持买了几尺洋花布做褥子面儿,里子用的则是她亲手织的粗布,褥子里装的棉絮是老姥姥一把一把絮就的。结婚没多久,姥姥就随了军,跟着当铁道兵的姥爷走南闯北,这床褥子跟着她南下福建、广西,西上酒泉、格尔木。老姥姥去世,远在青海的姥姥几个月后才得知,万分悲痛的她抱着这床褥子号啕大哭。
“那几个一般大的包包里面装的什么?”丹丹看到有四个款式一样、颜色不同的包包。
“是你姨妈、两个舅舅还有你妈小时候的东西,一人一个包。”
“我想看看我妈的。”丹丹很好奇。她接过姥姥递过来的一个酒红色包袱,打开。里面有一双手纳的鞋垫、一本小人书,还有一件浅粉色的格子衬衣。姥姥告诉丹丹,妈妈从小就心灵手巧,这双鞋垫是她8岁那年,在姥姥的教导下一针一针亲手纳成的。“这个‘万’字图案很不好转的,我给你妈讲了一遍,她就懂了。你看这针脚,哪像是8岁孩子纳的!”姥姥抚摸着鞋垫,脸上闪烁着慈祥、爱怜的光;妈妈则一脸陶醉,似乎沉浸在美好童年的回忆中。那本小人书是妈妈第一次用劳动所得买的。当时她心仪这本小画书已半个月,但当月的零花钱已用完。于是,课余时间,她就随同院的大姐姐去一家供销社,为外贸出口的草编篮子缝制里子,缝一个挣5分钱,妈妈一晚上缝了10个,挣够了买小人书的钱。那件格子衬衣是姨妈刚结婚学会使用缝纫机后试手做的第一件衣服,妈妈当年14岁,爱美的她穿上后感觉太肥、没样子,于是就把自己关在屋里,偷偷地改制衣服,结果没改好,没法穿了。姥姥发现后,并没有指责妈妈,而是把两个女儿叫到跟前,跟她们讲做上衣最关键的部位是领子和袖子,这两个地方裁剪缝制不好,衣服一定没样子。妈妈由此还知道了“领袖”一词引申义的由来。
“敢情这里面包的都是故事啊!”丹丹感叹着,又信手拿出一个木质的小盒子,“这里面装的是……”
木质盒子里装的是姥爷的遗物:两枚三等功的军功章,一块瑞士手表,一副老花镜。姥姥说姥爷是个很棒的军人,两枚军功章一枚是在朝鲜战场上得的,一枚是修鹰厦铁路时得的。那块瑞士手表姥爷戴了半辈子,他去世那年,手表似乎有感应,突然不走了。玳瑁色镜框的老花镜是姥爷离休后一直戴的,眼镜腿还用胶布粘着。姥姥说她曾几次提出来要换一副,但姥爷一直不肯,反复强调镜片又没坏,还能戴。
丹丹伫立在柜子前,目光一遍遍扫过大大小小的包裹,突然感觉眼睛有些模糊。柜子里留着的都是姥姥的念想,是岁月的痕迹,是感情的寄托,是她人生每一个阶段或甜或酸的记忆。丹丹有点后悔自己曾经在妈妈跟前抱怨老一代学不会断舍离,总是抱着些没用的、陈旧的东西不愿撒手。此刻,她明白了,姥姥和妈妈抱着不愿撒手的不是物品,而是上面寄托着的情志。它们是她们心灵的慰藉,精神的道场。
“丹丹,这些包包,包着我的一生呢,难舍难离,断不了的。”姥姥的语气有些沉缓,“都是我留的念想,等我走后,你们爱留就留,不爱留就扔喽!”
你有用,我无心,当去则去
结婚十多年,露露与婆婆云姐相处得一直不错。如果非要彼此挑毛病的话,露露最希望婆婆改掉不舍得丢东西的习惯,而云姐最看不惯的则是儿媳妇动不动就扔东西的做法。
“我真是服我婆婆了,啥也不舍得扔:茶叶喝完了,茶叶罐留着;绑大闸蟹的绳子,留着;打包回来的一次性餐盒,留着;买盆草莓回来,一个小破塑料盆,留着……她老人家是真会过呀!”
“他们这代人都这样,以前过穷日子过惯了。”同事听了,表示理解。“哪有啊?我婆婆娘家条件挺好,大学毕业又当了老师,没太怎么过穷日子。她就这习惯,美其名曰节俭,其实就是难断舍离。”露露一副无奈的表情。
“俺家露露是真爱干净,但就是太能扔东西了,太浪费。吃剩的饭菜说倒就倒,放在冰箱里的点心、水果时间稍一长说扔就扔,超过一个月不用的东西说不要就不要。美其名曰断舍离,实际上就是不会过日子。”云姐对朋友如是说。
“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会过日子的?”朋友感同身受,“俺家儿子大学毕业回来,就拿回个箱子。我问他铺盖行李呢?人家说都扔了。我说好好的被褥毯子,怎么说扔就扔了?人家说用了四年不该扔吗?”
“咱们那时候舍得扔啥?”云姐想起当年大学毕业,她和同学都是将所有的课本、笔记本打包带走。多少年后,她还时不时翻翻这些课本和笔记,看着上面画的各种符号、记录的文字,情不自禁就回到了当年大学校园的学习时光。现在的大学生,能保存课本的有几人?每年毕业季,各高校校园应届毕业生低价卖课本、笔记以及其他二手物品,已然成为一道风景。
“时代不同,观念都不一样了。难道过往的东西真的一无是处,不值得留恋,也再没有价值?”云姐感慨过、困惑过,但她始终不认同。就比如她收纳下的被儿媳妇称之为垃圾的东西,她不认为它们使用价值,居家过日子,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派上了用场。
一天,来串门的亲戚看中云姐养的热带鱼,要带走几条,露露四处寻找装鱼的器皿,云姐直奔阳台储物柜,拿出一个小塑料盆递给儿媳:“春天装草莓的那个,你扔垃圾筒了,我捡起来的。用上了吧?”
至于外出用餐打包回来的一次性餐盒,云姐会循环用其做食品收纳盒放入冰箱,直到不能用为止。
云姐的这些做法,对露露影响不大;露露对婆婆的希望,也无法成为现实。好在两人皆通情理,都没有试图改变对方的强烈欲望。你舍你的,我留我的,两代人互相理解,彼此包容,和平共处。
“现在不是提倡低碳生活吗?断舍离是好,得来小家的一时清爽,可对于国家而言,只一味强调断舍离,将造成多大的资源消耗和环境污染问题?”云姐的朋友表达了自己的一番担心。
“岂止是资源和环境问题”,云姐也有些忧心忡忡,“还有文化啊!真担心如果这种‘断舍离’的理念被潜移默化地植入人们的思想深处,并被不知不觉地施向工作和生活的各个领域,我们传统的、经典的,但看上去似乎不时尚的东西还能留下多少。远有北京的牌楼、城墙,近有咱济南的老火车站,不都是统统被‘断舍离’了吗?好在国家层面正大力强调保护和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性,人们这方面的意识也在增强。”
日本山下英子所著的《断舍离》流传甚广,书中所表达的“断舍离”是将“不必需、不合适、令人不舒适”的东西统统断绝、舍弃,并切断对它们的眷恋。然而,如若片面理解“断舍离”三字,把也许不必需、不合适但却让人难以忘怀或不该忘怀的东西丢弃了,也就失去了“断舍离”的初衷。虽然“旧的不去新的不来”,可有些事物的新芽偏偏长在旧土之中,土之将断,芽何以存活?很多时候,新旧原本一脉相承,二者是辩证统一的关系。只强调“断舍离”,或许会断了一些事物有深度、有广度的根,舍了有温度、有湿度的情,离了有画面、有故事的场景。当然,“当断不断反受其乱”,但前提是断舍离后心情愉悦,不烦乱;否则,纠结后悔、失魂落魄、神思恍惚,那就失去其本意。同样,应留则留,满足自己的情感需求;如果因为留念想而情迷其中不能自拔,以至于留出心结、留出心病,那就失去了“留”的初衷。